我在那里 （以《老人》篇名原载於《马华作家》2000年11月）
●曾沛
“这是什么地方？”
“怎麽越走越不对劲？”
“我┉ ┉ 我在那里？”
“告诉我怎样回家？告诉我怎样回家 ┉ ┉ ”
慧屏惊惶失措、无助的哭了起来 ┉ ┉
她全身的神经线都绷紧著 ┉ ┉ 她已六神无主┉ ┉ 死劲抓住驾驶盘的双手抖个不停 ┉ ┉ 每个转弯处既陌生又似曾相识 ┉ ┉ 她竟完全迷失了方向 !
车子在一排排、一栋栋的”屋林”里钻进钻出，她的意识越来越迷糊 ┉ ┉
“怎办？怎办？”一阵忧虑之後，她但觉眼前一片昏黑，突然整个人堕入了无底深渊 ┉ ┉
她拼死挣扎、挣扎、狂呼、狂呼 ┉ ┉ 从恶梦中惊醒时，已冒了 一身冷汗!
一连数个晚上 ，她几乎都被相似的恶梦困扰 、纠缠 ┉ ┉
其实，何止是梦？几天前，她在在实实经历过自己也无法相信的荒谬事 ┉ ┉ 整个下午，她就在 “迷宫 ” 中 渡过，她不只迷失了方向甚至连想问路 ，也完全记不起自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 无论如何努力搜索，脑海总是一片空白 ┉ ┉
在心悸中摸索著、摸索著 ┉ ┉ 那离家其实不远、短短的一段路，她竟兜了近两个多小时，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家 !
“为什么会这样？”她一再问自己：”为何意识突然如此混乱？”
她没有把当日的际遇告知任何人，因为她知道没有人会相信她会在自己住了近廿年的地盘迷路。她终日心事重重、忧心忡忡，不知道那不可思议的迹象，是否一种病症的先兆？所以，才会频频被恶梦所困 ┉ ┉
她翻来覆去，再也睡不著了!她害怕! 害怕不知何时自已会一出门就再也回不到家。
她赶紧从床上爬起来，拿了纸和笔，尝试把回家的路途画下，带在身边以防万一。
她很熟悉这一带，所以很顺畅的画著、画著 ┉ ┉ 可是，当她要在地图上注上路名时，对转入家中小路前的大道名称，任由她怎样努力尝
试 ，想不起来就是想不起来!
对自已这种突发性、间竭性、片面性的失忆 ，她一筹莫展 ! 她忧郁、恐惧、沮丧、焦虑、无助地伏在桌面上哭泣 ┉ ┉
她惊悉自己实在有些不太对劲 ! 却又道不出所以然 ，唯恐是一种早发性老人痴呆症的徵兆 ┉ ┉ 然而，她才刚踏入五十的门槛，向来又是活跃於商界 、社团组织的风云人物，怎么可能在这年纪就出现老化、善忘的现象？
“不会是老人痴呆症吧？应该只有性情孤癖、自我封闭的老人，才会患上此症的 ! ” 她心里忐忑不安，一再反思 ，发觉自己近日来，常常在晚间被一种莫明的热潮所侵，频频失眠 ┉ ┉ 同时，人也很脆弱 ，时常心神不宁，好端端也会激动流泪 ! 而且，不是想不起自已正要做什麽，就是忘了把东西放到那儿去了？东找西找的，又总是那么的脾气暴燥和不耐烦 ┉ ┉ 一时很冲动、一时又莫明其妙的紧张兮兮或郁
郁不乐。甚至，握著东西的手，常会无原无故的颤抖 ┉ ┉
无论如何，她知道自已的身体一定有些问题，必需尽快找专科医生诊断。然而，她不知道要找那一方面的专科？决定先往她所热悉的妇科医生宋婷处，作一次彻底的周年检查。
“慧屏，你是更年期苛尔蒙失调，再加上血压高，必然会有热潮和产生种种情绪上的不正常等现象 。至於记忆偶尔中断的问题，也许是暂时缺血性脑中风，导致部份脑血管梗塞所引发，我会替你验血及作更深一层的检查。”宋婷好言相劝：”不过 ，我劝你最好还是找一位精神科医生，询问有关大脑功能缓慢、退化等事。”
慧屏迟疑著，不敢去见精神科医生。一星期过去了、两个星期过去了 ┉ ┉ 宋婷妇科医生拿到验血报告之後，拨了个电话给慧屏：
“慧屏，验血报告显示，你还有些微血糖和胆固醇。所以，你还得跑一趟来拿药。”
一时之间，对自己忽然患上多种病痛，慧屏无法接受，不由悲从中来，激动得泪水如破堤般涌出 ，一发不可收拾 ┉ ┉ 甚至，歇斯底里、发泄似的大声呐喊 ，抓起东西就失去理智般乱摔 ! 很久、很久才平静下来 ┉ ┉ 沮丧地蜷缩在墙角下、一动也不动 ┉ ┉
事发时，家里并没有其他人 ； 她的怪诞行为 ，未被阻止 ┉ ┉ 她双眼无神、呆呆的不知发生什么事？良久才惊觉大概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赶紧收拾残局 ，把地方打扫清洁!
恢复意识之後，她开始感觉到事态严重，不可一拖再拖，应该病从浅中医，否则有朝一日一定会无意识地变成一个举止不可理喻、令人生厌的老人，孤老终生。
她终於鼓起勇气去见精神科医生了。
医生为她安排了一连串的血液筛检 、脑部扫描 、精神系统检查、脑电波图检查等等。最後，又决定为她做磁振造影检查 ，以断定是否罗患阿滋海默氏病 ┉ ┉
经过医生的诊断 ， 果然是一种早发性老人痴呆症的徵兆。向来处世镇定非常的慧屏， 由於受到更年期苛尔蒙失调的影响 ，简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绪 ，绝望悲恸的痛哭 ┉ ┉ 她不知道还有多少时日自己就会痛入膏亡 、会拖累孩子、给孩子很多麻烦 ┉ ┉ 她不知该怎麽办？
她向来自信，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得倒自己。丈夫去世之後，孩子尚小，再苦的日子也捱过去了。现在 ，应该是安享晚年的时候 ，却没料到会如此不幸 ┉ ┉ 她想 ，不如趁自己意识还清楚之际 ，坦坦白白告诉孩子们发生什么事？共同商讨对策 ，总比个人承受压力与痛苦好 ! 她知道 ，患上这种不治之症，往後的日子，将会面对许多挫折 ，不能再逞强 ，必需要有人在身边协助自己 !
她记得，长儿子豪小的时候，比一般孩子迟开窍 ，但是她不相信自己的孩子会比不上别人，她耐心指导，从不轻言放弃 ┉ ┉ 今日，孩子们都已成材，她也确实花了不少心血 ! 她从未想过要孩子回报 ，只是有著千言万语想对孩子们说 ，对自己的病，她不会轻言放弃 ，她会努力克服 ；她希望孩子们也不要放弃她 ┉ ┉ 可是，可是她不知该从何启齿 ┉ ┉
医生对她说，许多国家的领导人，都有可能患上此症，尤其是曾受刭精神莫大压力的人 ! 患上这种病症，除定时服药外，最重要还是要放宽胸怀。同时，以顽强的意志力与病魔博斗，越是善忘越是要勇於迎向挑战，对抗、奋斗到底。
然而，她能不担忧吗？最近，她特别留意有关痴呆老人的种种事迹和报导，越发觉他们与亲人的无助和无奈 ┉ ┉ 据说，有一位小贩被控上法庭，说他虐待七十余高龄的母亲。他一字一泪的哭诉：
“我能怎样 ？我要找家计 ，不把她老人家销在房里 ，谁看管她？任由她随街乩闯、钻到拉圾堆里、睡在马路上、被车撞倒、甚至迷路？任由她乱开石油气、被火烫伤、被炸死？我打她？她自己与自己血肉之躯作对，用头撞墙、用手用脚敲踢铁门 ┉ ┉ 我能怎样？你们告诉我，我该怎办？有谁能帮助我？你们只会怪责我 ┉ ┉”
“唉，长年累月的折腾 ┉ ┉可怜的母亲!可怜的儿子!他们之间还有多少爱？或仅存责任？”慧屏不胜嘘唏。
更令人心寒的是，有一位痴呆老人，因患上盲肠炎，被送进医院之後 ，竟没有亲人替他办理住院手续，老人也不知自己姓什名谁 ，就这样被遗弃在医院里 ┉ ┉
她心里明白 ，养儿育女 ，千辛万苦 ，还有 “望子成龙” 的希望；而痴呆老人 ，却是一个大包袱 ，非要有很大的耐心和爱心不可 ! 真要难为下一代了 !所以，她迟迟开不了口告诉孩子们有关事实，唯有独自承受著莫大压力 !
她很害怕前些时候的情况会再度发生，除了画了个地图带在身边，还把地址、电话号码写上，她希望不会再出乱子，否则以後休想还能外出溜达 !
可是，有一天下午，她到一座购物中心去购物，竟徘徊在停车场多时 ，却想不起自己的车子停放在那里 ？她非常焦急，很紧张的跑上跑下，怎么也找不到车子!找啊找的，她心里一慌张，更是看见每一辆汽车都像是一样的 ┉ ┉ 她竟连自己的车子是怎样的、什么牌子、什么号码也好像不太清楚了 ┉ ┉ 她很害怕、真的很害怕 !
她无助的哭起来了，路人问她发生什么事 ？她竟词不达意的说不清楚；也不会拿出预先准备好的地图和资料。结果，还是惊动了警察，把她带回警局，并从她手袋中寻获资料、才联络上家人。
见到孩子们 ，慧屏搂住子豪泣不成声，仿如隔世 。子豪也紧紧搂住母亲，安慰道 ：
“没事了 ! 没事了 ! ”
慧屏非常激动 ! 很久、很久才平静下来，一时又记不起发生什么事了 ┉ ┉ 只见警员在叽哩咕噜的不知跟孩子们说些什么？然後，但见孩子们个个一脸惊惶失措的问她：
“妈，您的车子呢？”
“是不是遇上交通意外，车子撞坏了？”
她一句话也没说，一脸的茫然。
子豪把她载到医院检查，经警员和医生的分析，他多少也看出妈妈很可能是患上老人痴呆症。
回到家里，睡了一觉之後，慧屏又似恢复正常。在孩子们一再追问下，只好 “颠三倒四” 、”前言不搭後语”的从实招来 !
“妈，您千万别放弃，您一向是永不言弃的 ! 您也常教我们天下无难事 ┉ ┉ “长儿子豪一脸的关爱。
“对 ! 妈，您说过没有什么可以难得倒您的。”次女沙沙也争著说话：”别担心，我们都会永不言弃的在您身边协助您、支持您的。”
这话太熟悉了，是她等了很久、很久的话，终於从儿子的口中飘出来、飘出来了 ! 慧屏很开心，一直在笑、在笑 ┉ ┉
“明天，我把您的车子驾去按装一个响得很响的防窃器。只要按一按控制扭，车子便会响起来、而且会亮灯 ，还怕找不到车子吗？” 小儿子健也有很好的建议。
“妈，您知道吗？现在科技一日千里，只要在车上装上一个GPS卫星定位系统，就能确认您所要去的地区，并给您明确的指示。”三儿子佳有更先进的提议。
“妈，我明天就给您买一个手提电话，我会定时拨电话给您探行踪。万一您迷路不知道自己在那里，把手提电话交给路人听就行了 ! ” 小女儿秀秀也很细心：”我们还可以把我们的电话号码输入，您只要按1、2、3、4或5，就可以找到我们其中一人了。”
眼见孩子们个个争著给自己出主意，前些日子病痛的恐惧、郁闷及精神折腾 ，一扫而空 ，慧屏除了笑还是笑 ┉ ┉
这些年 ，她也著实撑得很苦 ，她好疲倦 、好疲倦 ┉ ┉ 就让孩子们为她作好安排，协助她度过和面对随时而至的病发的日子和困境吧 !
现在，唯有永不言弃，做自己该做的 ! 她除了笑还是笑 ┉ ┉ 因为，她始终很自信，子女与她之间的爱，是浓得化不开的 ! 反正 ，若有一天到了无意识状态 ，对她来说 ，什么事都已不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