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美国探望胞兄回国, 心情很沉重, 事因他老人家虽有子孙, 却孤独自处, 晚境凄凉。

长媳素娥和次儿忠明到机场接我。在车上, 素娥柔声征求我的意见:

“爸, 家里正在装修,  乱七八糟的, 你暂时住在二叔家好么?”

“总得先回家一趟吧?”我见车子已朝忠明家的方向行驶, 对如安排有些微的抗议。

“二弟媳和三叔都在家里等我们回去吃饭, 反正爸随身带有行李, 也不欠什么吧? 要欠什么, 我明早给您送去好了!”

“屋子不是很好么?为何还要装修?”也许是对胞兄的遭遇感触太深, 我忽有一种像被当球踢来踢去似的感觉, 竟敏感地怀疑“装修”的真实性!

“一位风水名家对忠平说家里风水不太好; 反正屋子也好久没维修了。”素娥忙加以解释。

吃饭时, 一家大小围坐着。女儿丶女婿和忠国的未婚妻都来了; 还有孙子和外孙们, 好不热闹! 小别后, 觉得每张脸孔都份外的亲切! 我很欣慰地说:

“哈! 今天人真齐, 就只欠忠平一人. 这孩子, 从小到大, 为公为私, 总是那么的勤奋忘食!”

“大哥到槟城谈生意, 也顺道为独中建校基金筹款, 要待好几天才能回家。来,我们吃饭吧! 爸, 这块鸡腿给您。”忠明站起来给我夹菜。

“爸, 大伯一家人在美国可好? 难得去美国一趟, 你为什么不住久一点 ?”忠国一边给我加菜一边问。

“在外国吃住都不习惯, 不如早点回家享天伦之乐 !”我没有把真相告诉他们。

“爸……”忠明似有些感动, 想说什么 却什么都没说, 向我举起酒杯: “爸, 我们来干杯!”

“好 !干杯 !”今晚我好兴奋。吃着丶喝着, 睑儿热腾腾的, 人也有点儿飘飘然… …

“爸, 别喝了, 你会醉的 !”素娥关怀地劝说。

“醉了不就睡觉罗! 又无忧又无愁。来, 陪爸再喝一杯 ! 回到家, 见了你们, 太兴奋了 !”我忘形地又再灌了一杯 , 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 哼着走调的歌儿:“我的家庭真可爱 , 美丽清洁又安祥, 姐妹兄弟很和气, 父亲母亲… … ”

我打了个酒呃  , 喝不下去了!真的唱不下去了! 我情不自禁地对先我而去的老伴强烈地思念起来。呷了口酒 , 喃喃自语:“也…… 也许那… … 那名风水家说得真有点道理 , 要不… … 要不… … 唉! 最令我痛心的是你们的母亲,  给我教养出你们这四个能干孝顺的儿女,  让我享晚年福; 她… … 她自已却没有这种福气, 唉… … ”

“爸 !人生在世, 活多久丶吃多少, 都是注定的 !”忠国劝了我一句, 其余的人都静下来, 默默地吃着饭… …

“刚才喝酒喝得多过瘾, 唱什么歌呢? 真是乐极生悲丶自讨没趣 !”我内心一直在强烈的自责。为了不想扫兴 , 我掩饰心里的不快 , 装着喝醉:“不喝了!我… … 我要去睡了… … ”

躺在床上, 心里七上八下地总睡不着, 一直在想:“到底家里的风水那儿出毛病? 素娥也没说清楚风水家说些什么? 真吊瘾 !”

第二天起床, 我要忠明上班时顺道载我回老家, 看看装修成什么样子。

“过几天吧!”忠明也不抬头 , 只一味在翻着报纸说:“爸,你看这一则新闻。”

“什么新闻?”

“大火烧死一家六口。”忠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 真惨 ! 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意外, 却因做铁花时的一时疏忽 , 没留个活动窗口而造成悲剧 !”

“唉, 天灾人祸何其多?人活着分分钟钟……”忠国也凑过来加把嘴.

“忠国,不谈这些了,你可有空载我回老家看看?”我忽然归心似箭。

“爸, 过儿天好么?”

“这个说过几天,  那个也说过几天!”儿子上班后, 我开始感到不耐烦, 想想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平时,  他们兄弟几人  ,无论多忙都从不拂我意的!  这发现 ,使我倍觉不安, 越想越觉事有蹊跷 :“装修 ?是装修还是被火烧掉 ?”

我非常心急 , 孙儿都己上学 , 二媳妇也到菜市去了, 我向佣人留下话 , 便径自步行至附近商店, 截了辆计程车赶回老家。

远远地望见屋子还是好好的, 一夥忐忑跳动的心才安定下来。

女佣开了门 , 见是我 , 整个人呆住了 !

“… …”

“… …”

“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不是我 ?”我伏在忠平的灵位前哀哭 , 心如刀割!

“爸—”素娥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 , 泪如泉涌:”爸, 对… … 对不起… …”

“为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 ”

“爸, 是… … 是交通意外!”

我痛心! 非常的痛心! 我几乎晕倒。素娥扶着我, 她自已也摇摇欲坠。

“爸, 我们不是有意瞒您的。我们……我们是想等你有……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才… … 才… …”

“不必解释了!”我深深地吸入一口气 , 咬住下唇 , 忍住泪水反过来安慰她:“你们千方百计瞒住我丶开导我, 为……为的是不让我伤心, 我… … 我难道还不明白你们的心意么?”

“爸, 我—”

“忠平他……他虽然只活……活了四十七年, 但是他……他的辛勤及对社群的贡献, 远远超过活到七十四岁的人。”我倒过来开导素娥也同时自我安慰:“人生苦短, 精神却可以永不朽。认命吧! 爱若不能天长地久, 就要懂得珍惜曾经拥有!”

素娥望着我, 含泪点点头。

–香港东瑞赏析

《回家》是一个感人的温馨故事. 父亲自外地回来, 家人怕大哥死亡的事刺激他,迟迟不安排他回家,‘悬念’一直到末尾才揭示。曾沛的悬念造得好, 毕竟她描述人物心理够细密, 不少有伏笔 , 也合乎人性之美丶人情之通。

摘自：廖怀明＜海那边中国人＞导读

＜回家＞写得朴实有然，读者是读之际，一如踏进” 家 门 ”……

家，几乎成了安逸温馨的代称。眾可以消除疲惫，调整精神。家，可以使人摘下脸谱，撕去伪裝。作家把” 家 “放置 “在特定环境中 ，使之成为东西方两种文化背景的某个角度的观照物。人性中某方面的变异使得西方文明的负面显而易见；而东方的古道热肠该如何从更深刻的层面上去认识呢？

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在渲染” 家 “的温馨中，用了人类的劣行之一…..”欺骗 “术。家本应是最真实的地方，最没有欺骗又最能谅解体贴的地方，但这里作者反其意而用之，使” 欺骗 “的内容更具人情味，更具抚慰感……

小说白描为主，其人物在警觉的动作觉含蓄的暗示中见形又见神；其情节在客观的进程和人物心绪驱遺的恰当调节中显得自然又迫真。曾沛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融在感觉中，真挚的情感裹着质朴的文字，使作品摆脫造作，显出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