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沛(1989年)
穿上运动装的依兰，迎向晨风，沿着那向半山住宅区伸展的山路跑步。到达半山站定之後，居高远眺，建筑在对面高地上的楼宇，披着一层薄云和浓雾，就像海市蜃楼。眼前的一切，迷蒙中有着一份美感！
当太阳的第一道光芒洒在她那刚运动後红润的脸庞上，她顿觉一股暖流传遍全身，就像刚喝过葡萄酒般，有一种飘然的感觉。
身心的舒畅，令她体会到什麽是闲情逸致！
“吱吱吱，吱吱吱”，几只鸟儿停留在树枝上，尖尖的嘴喙在不停地、一张一闭地动着。
“嘿！你们之中可有母乌？是否也像我一样放自己一天假？不必赶回去哺小鸟？”她生平第一次向鸟儿打招呼，自己也觉得好笑！
“吱吱吱，吱吱吱”，鸟儿像听懂她的问话，不断地点着头。
向鸟儿挥挥手算是道别，她朝向归途。大约十五分钟光景，她远远望见那住着他们一家六口的“爱的小屋”，孩子们已展开双臂，脸上堆着灿烂可爱的笑容迎向自已。
“妈妈，早安！”
“早安！”她欢愉地接过孩子手中的面巾，抹了抹脸，被孩子利拥进屋里。
她的丈夫子明已坐在餐桌旁等着，满面笑容地用手势展示餐桌上的早点。
“来，尝尝我为你特制的香蕉葡萄面包！”
“哈！你向我学做的面包，确是青出于蓝，美味极了！”依兰只吃了一口，就己赞不绝口。
子明听她这麽一赞，笑得开心极了！
长儿见她在抹嘴，便站起身来，把所有的餐具都收去，老三则把一份报纸递给她。
依兰有些受宠若惊！
“妈妈，今天您怎麽和爸爸掉换位置啦？”随着老二那像发现新大陆般夸大的叫声，子明站了起来，吻了吻她的脸颊，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你说你盼望能有完全属于你自己的一天，难得昨晚姑妈留小宝在她家过夜，我今天把孩子带出去游山玩水，傍晚到姑妈家接了小宝回家再到餐厅去用晚餐，委屈你面包当午餐好麽？”
“我真的可以放自己一天假？”她惊喜万分。
他谅解地笑着点点头，便驾着车子载着孩子们出门去了。
她忆起老二方才的话，傻呼呼地笑了一顿，随意翻了翻报纸，便躲进房里去写那断断续续写了整个星期，也还无法完成的小说，把自己完全沉浸在小说的情节里。
小说写得很顺利，从来就没有这麽顺心地完成一篇小说，今天完成了！她有如生了个孩子般地兴奋。“写作”能令她感到精神的丰足，虽然能留地她写作的时间是那麽的有限，虽然她坚持得很苦，她决不放弃！
想到孩子，她看看壁钟，已经是五点了，心里不免牵挂着：
“他把孩子带到那儿去了？逛超级市埸？看书展？去游泳、郊游？还是在姑妈家里？”
她冲了个冷水浴，换上套衣裙，还未见丈夫和孩子们回来，心里有些不安。
她抹上粉，涂上口红。哈！时间配合得真准！她听到汽车停在家门外的声音了。
她梳了梳头发，戴上一条珠项链，照照镜子。在镜中端详自己，发觉自己好似忽然漂亮起来，想必是与心境开朗有关！
拿着手提袋步下楼，楼下的灯并没有开亮。她猜想大概子明和孩们都在屋外等候着。
“答”的一声，正当她踏进厅堂的时刻，整个厅通亮起来。但见子明和三个孩子把一架手推式的台式架子推向她。台上放着个大蛋糕，蛋糕上插着三支大烛和八支小烛。在蛋糕两旁，还有沙爹、烧鸡等其他食品。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健康和幸福，祝你永远的快乐！……”录音机奏起“快乐诞辰”的音乐，丈夫和孩子们为她齐声高唱。
“生日快乐！”当她满脸惊愕之际，子明一手抱着小宝，一手把一大束花送到她怀里，吻了吻她的额头。
小宝见到她，两手套住她的脖子要她抱。
“妈妈生自快乐。”老三也把一包礼物送上。
“妈妈过来吹烛子。”老二把蛋糕上的烛子点亮。
老大把相机的镜头对准，自己也挨了过来，吩咐着：
“预备，开麦啦，让我们来拍张‘合家欢’。”
“合家欢”拍过后，老大又跑回原位，拿起相机像“导演”似地指挥着：
“妈妈吹蜡烛！妈妈切蛋糕！妈妈笑呀！”
相机的灯光闪个不停，依兰的眼被闪闪的金光刺激着，有些不舒服的感觉，忙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咦，相机呢？蛋糕呢？老大呢？”摸摸抓在手里的被单，她吓了一跳，“我怎会躺在床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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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来电光熠熠？原来是阳光从窗外射到床上来。
她全记起来了。昨晚临睡前，子明向她问道：
“明天是你的生日，又刚巧是星期天，我们好好地安排一些节目好吗？告诉我，你想要怎样度过你三十八岁的生日？”
当时，她正埋首在写作，不想文思被打断，便笑笑对子明说：
“让我想想，明早再告诉你好吗？”
“好吧，”子明点点头说，“我先睡了。养足精神，明天好做你的‘司机’。你也别写得太晚，早点休息哦！”
“知道了。”她着实有些心急。写了好几个晚上，每晚就只那麽一点点的闲暇可以抽出来写作，也不知要写多久才能完成该篇小说。
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打点孩子们吃早点由子明送去上学，她则冼衣、打扫地忙过一轮，便把小宝送到姑妈家，然后才赶到店里去料理生意。中午到学校接孩子，午餐是带着孩子在公司附近“打游击”随便吃，一边工作一边督促孩子们做作业。工作完毕，接了小宝回家才煮饭。晚上，还得陪孩子温习功课……
平时，想迟些时候睡，提起笔想写写文章，眼皮是支撑不住的。难得盼来周末晚，姑妈又刚好心血来潮，要带小宝到游乐埸去玩，留小宝在她家过夜，依兰岂肯轻易“收档”不写？
写得倦了，她把头靠在椅背上，带点憧憬地想：
“唉，我这篇小说何时可以脱稿？生日？节目？我倒希望能有完全属于自己的一天假日。”
可是，她马上又失笑起来，她想：“子明问我想怎样庆祝生日，我能把心底的真心话对他说麽？恐怕他不说我扫兴，也会责我不领情……”
她的思潮开始有些杂乱，自己也记不起是何时爬上床，并且把憧憬带进萝里……
从梦中醒来的依兰，精神饱满，静静地坐在床沿上，望着窗外睛朗的天空在想：
“真是个郊游的好日子！怎麽可以令家人扫兴？”
她记得很清楚，她的母亲生前是从不提自己的生日的。但是，每年都很隆重其事的替每一个女儿庆祝生日；也借女儿的生日，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吃、喝、游乐一番，以调剂平淡的日常生活。
清凉的晨风从窗外吹送进房里，依兰深深地吸进一口清新的空气，心里已有了决定：一家人同乐，总比自个儿完成一篇小说在独享其乐来得重要！
决定是如此决定，把玩着被单，还是对方才的梦景有些微的眷恋。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麽一个梦？她很少有梦，纵有梦，也不太美丽。
她记得在幼年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梦见爸爸把一大包“儿童读物”送给她作为生日礼物，就高兴了好几天。当她把梦境告知玩伴时，玩伴们都笑她“笨蛋傻瓜”。在玩伴的眼中，生日和生日礼物是很平常的事，因为他们的爸爸妈妈每年都送他们生日礼物，并替他们庆祝生日。他们岂会知道依兰是被爸爸抛弃的孩子，连见爸爸一面也难？
“嘿！”我的梦才过瘾哩！我梦见爸爸中了‘福利彩票’，带我们环游世界。”一位玩伴得意地说。
“嘿！我梦见自己住在皇宫般堂皇的洋楼里，穿很漂亮的衣裳，有很多食物和玩具，还有很多佣人侍候我哩。”另一位玩伴神采飞扬地说。
童年的依兰，总是不明白为何别人的梦都比自己的梦多采多姿？长大之后，她察觉梦境多多少少是各人“人生观”的反映，也就不足为奇了。
正想得入神，房门被推开了，子明一脸笑容地把一包礼物送到她手里。
“生日快乐！”子明好似算准了似的，说这话的时候，刚好床头上的“闹钟”在“当当当当叮当、当当当当叮当”地奏起“生日歌”调子的音乐。
顺着音波的方向，她望向置放在床头那可以发出多种音乐调子的闹钟，不觉吓了一跳！肯定是子明把惯常奏“早安歌”的控制钮转到“生日歌”的位置，甚至连闹钟也拨迟了一个钟头。
“我明明把闹钟的指示针拨到七点的，怎会八点才响呢？”
“我醒来见你好梦真浓的，故意让你多睡一阵子。昨晚赶稿一定很迟睡，对麽？”子明深情脉脉地望向她。
她见时间已不早，捧着礼物不知是拆好还是不拆好。如果知道这麽迟，她刚才就不会呆在床上想东想西的。
“你和孩子们一定很饿了！”带着一脸歉意，她一古碌地从床上爬起，焦急地说。
“别忙，孩子们刚喝过‘美碌’，吃了点饼干，饿不坏的！今日说好要给你庆祝生日，早餐当然出外吃了，先拆礼物吧！”
依兰拆开礼物纸，望看礼物，感动得说不出话。
“喜欢麽？”子明注视着她的表情，细声地问。
她猛点头，非常兴奋。原来，纸包里正是她每次到书店总爱不释手地翻看却又舍不得花钱买的一套“文库”。她自己也不知为什麽，买给丈夫孩子们的东西，多贵都舍得买，就只有自己喜欢的东西舍不得花饯买。
对她来说，这实在是“意外的惊喜”！难得有夫婿如此了解体贴，一切的苦劳和付出都值得！当她与子明四目相投时，整个人沉浸在幸福里……
接着，孩子们也一个个涌进房，每人送她一份小小的礼物。她开心地一一拆开。老大送一本稿纸，老二送一盒“涂改液”，老三送一支原子笔，还有一张一眼就看出是由老大画、老二题字、老三涂色的自制生日贺卡。这都是不需花太多钱又很有意义的礼物。看来，孩子们也真花了一番心思来“投妈妈所好”，她感到一股暖流直涌心房！
看看婉表，时间也接近八点一刻，子明忙打发孩子们到客厅里去等候，让依兰自个儿留在房里装扮。
凝视着手中一件件的礼物，依兰忽又想起两年前与母亲一道庆祝自己的生日时，长儿见她送母亲一份礼物，好生奇怪！
“妈，是您生日又不是外婆生日，您为何倒过来送礼物给外婆？”
“生日就是出生的纪念日。”依兰带笑地反问儿子，“是谁把妈妈生出来的？”
“当然是外婆啦！”
“那麽，妈妈为了感谢外婆生养之恩，就在纪念妈妈出生的日子里送礼物给外婆，你说应该不应该？”
“噢！我明白了！以后我也要在生日的时候，送礼物给爸爸妈妈。”
此刻，她回想起孩子这句话，眼里随即涌出欣慰的泪！
放下礼物，她踏进附设在睡房里的洗手间，一眼就望见那点缀在洗脸台上的一盆用水养着的“万年青”――这带来满室绿意和生气的小植物，还是当年母亲亲手栽培的！
依兰禁不住又想起母亲来了。向来与母亲共度生日的习惯不容易忘记，自从母亲去世之后，她更是每逢生日倍思亲的，以思念代替礼物了！
从洗手间出来，她禁不住走到书桌前，把母亲和他们四姐妹合拍的家庭照拿在手里端详着。这相片拍得很好，就只可惜相片里没有父亲！
忆起往事，她心里一阵酸楚！母亲是在生下她之后被父亲所抛弃的！父亲以母亲只会生女儿不会生儿子为借口而离去。从此，母亲就这样默默地承受命运的安排，靠着替人缝衣及父亲“偶尔方便”才交来的一点点赡养费养大她们四姐妹。然而，母亲并没有因此怨女儿造成她的婚姻破裂，反而同情她们小小年纪就失去父爱而给她们加倍的爱……她们姐妹四人于是以敬爱来报偿母亲的苦心！
把相片放回原处，依兰很快就装扮好，一家五口欢欢喜喜地乘车出去了。路过姑妈家，接了小宝，就往市区的方向行驶。
“想吃什麽？”子明一面驾驶一面朝向她问道。
“ 到美都吃点心，美都的点心很好吃哩！”老三抢先嚷道。
“爸爸问妈妈，不是问你。妈妈生日，吃什麽该由妈妈作主。”子明轻声责怪了老三几句。
老三伸了伸舌头，马上静了下来。
“就吃点心吧！老三知道妈妈喜欢吃点心，代妈妈说了。”依兰打着圆埸说。她知道每位做母亲的，都会有同样的心态，总是喜欢迎合丈夫孩子的口味，看着丈夫孩子高高兴兴吃得津津有味的吃相，一定会感到无比的快乐。
吃着点心时，子明问她想到那儿去。
她一时也想不起要往那儿去，心目中也没一个特别地方想去，便转口征求孩子们的意见。
“妈，到动物园去好不好？很久没到过动物园了！”老三反应很快。
“动物园太晒，妈蚂不喜欢去的。”老大体贴地说。
“那麽去云顶吧！”老二建议说，“妈，云顶的天气凉爽，最适合你了！”
“对！说不定云顶那山明水秀的地方，能给妈妈带来写作的灵感哩。”老大也附和着。
依兰见孩子们在选择地点也为自己着想，心里很是欣慰，便点头赞同去云顶了。
于是，车子载着一家六口，朝着山路迈进……孩子们是最高兴了！因为，妈妈生日就等于他们生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在车里，子明引导着孩子们为她而歌。
在充满温馨气息的车厢里，依兰忽忆起一篇小说故事里的一位主人公，在他生日时竟盼不到一个儿女愿意留在家为他庆祝生日，全文弥漫着老人的寂寞心境……对着天际的朵朵浮云，依兰许下一个心愿：祝一家人永远快乐幸福，但愿“替父母庆祝生日”能成为现代年轻人生活的习惯和方式之一，让“孝亲敬老”的价值观可以留传下去。
车子继续向前奔驰，一片广阔的高原已呈现于眼前，鸟儿三五成群地打从树梢飞过，没有一只是形单影只的！蜂蝶也成群结伴殷勤飞扑向缤纷灿烂的鲜花。好一个诗情画意的地方！思绪，像一匹野马，奔驰于依兰心灵的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