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眷爱心
●曾沛
尹大叔被挖出土的时候,简直就是个泥人,双眼恐怖地突出,满口腔、满鼻腔都是泥,僵化的双手紧紧抓住的也是泥……
雯妮不能置信的睁大眼睛,她感觉头脑一阵昏眩,一股刺心的寒意自肺腑间触发扩散到全身每一个细胞。
刹时间,那永别的绝望与凄怆几乎要把她淹溺!她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尸身上,放声悲呼:
“爸爸!爸爸!”
抚着那早已僵硬的尸体,她哭得死去活来,幽凄凄惨切切的,令人不忍卒听。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八舌七嘴的跟着哭着劝着……继而,六、七双手伸过来把她拉开。
她挣扎着,最后还是敌不过众人的力量和当头烈日的热浪,渐渐感到全身乏力的颤抖着,四肢瘫软,整个人昏沉沉、虚飘飘地任由人扶着,泪珠一颗颗的沿着腮边往下流……
三具尸体被送上黑车,雯妮的心像被挖去一大块,她恍恍惚惚、魂不守舍地拖着沉重的步伐,像只懵头鸡,不分东西南北被带离现场。
随着她踉跄的脚步,四周的景色东摇西晃,悲怆猝然又涌塞心头。可很快的,她意识到,她连哭的时间都没有了,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把父亲的遗体安顿好,她必须赶回去看看母亲怎样了!
刚才,尹大嫂和雯妮听说锡矿场发生土崩,恐怕尹大叔会出事,惊慌失措地随着慌慌失的人群朝矿场狂奔。可是,尹大嫂因为患有高血压,人一紧张,腿一软,整个人就仆倒在地上了!幸亏老邻居法蒂玛及时赶到,赶忙扶住她,雯妮才比较放心,说什么法蒂玛也是个退休的护士。
此刻,雯妮想起母亲方才那布满汗珠的苍白脸容–两眼瞪直,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气,却拼命指向人群,示意她快赶去看看……
雯妮很担心!她担心噩耗已传达母亲,她怕母亲受不了刺激,她害怕、她真的很怕!她恨不得自己长上翅膀,马上回到母亲身边。
她很快就联络上长生店的人,选了棺木,交代清楚,又到停尸处办理妥认尸和领尸手续,便飞快地赶回家。
家里已经来了一大堆亲友,她但觉脑中嗡嗡作响!
“回来了!回来了!快去劝劝你妈!”
很快就有人让开一条路。
她来到母亲面前,见母亲已哭成个泪人儿,眼泪像雨天的屋檐水,直淌不停,力竭声嘶。见了女儿,哭得更厉害,转瞬间气像哽住了出不来,脸孔呈半休克状态,很是吓人!
她把母亲拥进怀里,不断的用双手在母亲背部从上而下的轻抚着,母女相抱痛哭了一阵,然后她抓住母亲的胳膊,凝视着母亲……
“妈,”雯妮衰求着说:”妈,听我说,快吃药,您得马上休息,您别让我担心。妈,我……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妈,我……我还要拨电话通知大哥二哥回来,别哭哦!快别哭了!”
尹大嫂睁着那浮肿及充满血丝的眼睛,大口大口喘气,泪水默默顺着印满岁月轨痕的脸流下。她开始静下来,向女儿颔首答应听她劝慰,且乖乖的服下镇静剂。
“孩子,放心去办你的事吧!别的事我帮不上,尹大嫂有我照顾,你放心好了!”法蒂玛拍拍雯妮的肩膀关怀地说。
雯妮点点头,向法蒂玛注以感激的一瞥。她使劲的咬着自己的下唇,甩了甩头,试图把那份忧凄甩掉。
咕噜咕噜地灌了一大杯水,她把长发一甩,就飞也似的赶去电讯局。
她先拨电给她大哥家宁。家宁在美国医学实验所工作,他对他的研究工作非常投入,昼夜不分,是个大忙人。家里有事找他,时常是先通过电话录音留言或约定再通话时间,才能联络上他。
电话接通后,出乎意料的,电话筒里传来的,竟是家宁清晰的声音。
她通过电话说一句啜泣一句又透一阵气的,极其困难才把悲剧用最简短的几句话说清楚。
放下电话筒,一阵辛酸的泪水,又冲上了她的眼角,方才家宁几乎不肯相信这个事实!而她本人,要不是亲眼见到僵硬的尸体,她也不相信!
“怎么可能呢?昨晚,我们父女还相对款款而谈!怎会呢?怎会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呢?”她不甘心、她真不甘心啊!”他……他才……才五十三岁啊!劳碌了大半生,竟……竟连儿媳妇还未娶入门、未抱过孙儿,就……就……”
她忍不住,又掩面哭泣……
只哭了一阵,她就又振作起来,拨出另一个越洋电话到香港找她堂兄。
电话一直没人接听,又没电话录音,她唯有焦虑地坐着稍候。因为,除了通过堂兄,她无法找到她二哥家建。
丧父是大事,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二哥,她不知道体弱多病的二哥,是否承受得起丧父的悲哀和行程的奔波。所以,她非联络到堂兄问个究竟不可!
四年前,家建患上心脏有孔症,由於这孔是在主要的方位上,而且随着年龄增大。到廿岁才发现,发现时已体弱多病,且患上并发症,病情一发不可收拾,全身水肿,皮肤呈黑点,面黄肌瘦,走几步路就气喘如牛,力不从心。主治的医生大摇其头,认为开刀只有三至四成的把握。
当时,尹大叔六神无主,在胞兄的建议下,把家建带至中国,希望能通过中西药合并治疗法,增强体质,暂时稳住病情,延住生命,等待医学的惊人进步和发现所带来的治疗机会……
四年未见过二哥,雯妮对他无限思念……
一连拨了三次电话都没人接听,雯妮无奈地放下电话。稍等半句钟,又再拨一次,还是没人接听。
她心神不定的坐在电讯局的长椅上等着……
恍惚间,父亲那满口膛、满鼻腔的泥,僵化的双手和抓住的泥,又在她脑海里涌现,令她浮沉在痛苦之洋不能自拔!
她又仿佛看见父亲昨夜里与她相对款款深谈时,那深思和沉重的眼神……
昨晚,尹大嫂很早便睡着了。他们父女俩在屋外乘凉。父亲向女儿提议陪他散步去,他们在河边一棵椰树下膝足而坐。
“今早收到家宁的信,我只读了一半给你妈听!”
“为什么?”雯妮惊讶地追问。
“你大哥说他要结婚!”
“结婚是好事呀!妈不是整天埋怨大哥只会做实验,就不肯花一点心思去追求女孩子么?为什么不让她知道?莫非……莫非大哥要娶的是……是洋女人?”
“不是洋女人。是美国华裔的女儿,是个在事业上也有相当大成就的新女性!”
“那……”雯妮满腹疑问。
“他们要在天主教堂举行婚礼!”尹大叔一脸严肃地说。
“大哥什么时候信奉天主教了?”雯妮瞪大着眼睛,”不……不过,也……也很难怪他,他……他在美国整十个年头了!多多少少会受到环境和身边朋友的影响!”
“我没有怪他,就像我不曾怪他坚持要在美国定居一样。”
“是的,爸说过「男儿志在四方」。”
“我虽然时常劝同胞们不要轻易移民,不要盲目移民。但是,家宁是个例外,他已经把事业超越个人之上了!他是藉美国医学研究所之利便,去从事贡献社群的工作!他的工作是为全球人类健康设想的神圣工作!”每逢谈到儿子,尹大叔总是滔滔不绝:”我没怪他,真的!我甚至还以此引以为荣!”
“爸,我也是!”雯妮完全领悟父亲的心情。
“如今,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位自己也很独立,依赖性不强又思想成熟的对象。我们何必为彼此宗教信仰的不同而阻止他们这段难能可贵的姻缘呢?”
“大哥的女朋友是做什么工作的?”
“家宁说,他女朋友也是个工作狂,是一间保险公司的高级职员,常到外国去演讲,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忙人!所以,她能体谅他工作狂一发作时几日几夜不见面;或在谈情说爱时,半途丢下女朋友赶回实验室的怪癖。”
“真是天生一对!”雯妮庆幸老爸是个明理人,她说,”那么,爸是担心妈妈那一关不能过?”
“是的,你替我想想要如何说服她好吧?你妈身体不好,我不想她受到刺激!”
“给我一点时间吧!”
父女俩默默无言地坐了一阵子,然后站了起来往回走。
“唉,”尹大叔深深的叹了口气说:”早年,我和你妈顾着赚钱,只把宗教当着一种传统、一种表面形式、一种偶像的祟拜,从来就不求甚解,又如何向你们灌输强烈的宗教信仰信念?如今……”
雯妮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对父亲说些什么话比较恰当。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唉,「仔大仔世界」罗!我们做父母的,也管不了太多。要教年幼时教;长大后,只要能独立和自爱就好了!怕只怕你妈坚持不肯接受。”
“我们不都希望大哥能早日结婚吗?也许妈妈抱孙心切,不会太计较大哥的对象会是谁!”
“但愿如此。”尹大叔抬头望向躲在云层里半隐半现的「天灯」,带着憧憬的点点头。
“爸,我明白你的心意,只要大哥工作愉快、婚姻美满,您就会觉得很快慰。”顿了顿,雯妮突有感而言:”爸,说不定有一天,大哥会有一项医学成就对二哥的病情有所帮助,那么……”
“雯妮,”尹大叔阻止她把话说下去。他蹙着眉头,脸色凝重地望了她一眼,复凝神远望,似有所思,似无所思……他嗡动乾瘪的嘴巴,幽幽地发出似乎来自很远的声音:”我们……我们要有个心理准备……别……别对你二哥病情的复元寄望太大……唉,情愿患病的是我!”
父女说着走着,已回到了家。
老父最后的一句话,正是天下父母心的写照!令雯妮感触很深……
推开门进入屋内,在灯下端详着父亲落寞的脸容,结着忧愁的眉尖、以及颚上的皱纹,雯妮这才察觉,其实她老父心里也很脆弱!虽然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令人敬佩的是,在痛苦的背后,似乎有着一股不能克制的力量在支撑着他的生命……
雯妮把双手搭在父亲的双肩上,面对着父亲,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在绞紧了她心头:有敬爱、有怜惜、有……
第一次, 他们父女谈得这么多,这么透切!以及这么接近的互相凝
视着……
这一切一切,仿佛就在眼前,且如此强烈地震憾着她的心!
旧的泪痕未乾,新的泪又淌在脸上,雯妮浑身一震,身子前后幌动了几下,回到现实……
她猛然惊觉还有很多事未办妥,连忙站起身,再尝试拨电话到香港。
这次,电话总算拨通了。
彼此寒喧了几句,堂兄听到恶耗,停了一阵子没说话,大概心里也很难过……
“喂!喂……”
“家建他……他……”
“二哥他怎么了?”
“他的病有些恶化,又住进医院里。最近我去探病,医生说……说他不宜作长途奔波。而且,我……我担心一旦申请出院后,恐怕不再获收留。”
“那……那怎办呢?”雯妮心里乱糟糟的,”他……他再也没机会见到爸爸了!”
“那也没法子,难道你想你二哥他……他……”
“你……你说呢?”
“我看,若……若为你二哥好,还……还是别……”
“唔……”
“别难过,节哀顺变,办完丧事我们再通电话吧!”
“唔……”
放下电话,雯妮的心情就像此刻暮色般,比原先更沉重。
她蹒跚离开电讯局,一路上,她觉得心头空空、脑际也空空……像幽灵似的,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挨到家里的!
回到家里,灵堂已由父亲生前好友组成的一个治丧委员会负责布置好;很多琐事,也自有人去办妥,不必她操心。
“该托爸生平广结人缘之福吧?”她想。
含蕴着的满腔悲痛,一阵阵地从肺腑深处透了出来……她衰弱地坐在棺旁默哀……
她把一片一片的冥纸放迸瓷盆里烧……她想,这是她能为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不管烧掉的冥纸能否像传说般,给她父亲在阴府的经济状况铺路;但一片冥纸代表一片心意和思念……她想起父亲的好,她想起父亲的恩……她想起父亲生平的言行……
过度的悲哀,令她精神无所托放,一日一夜不眠不吃,就只极缓慢的重复做着同一动作,在追悼她父亲……她想,果真有「阎王」,「阎王」也应以亲友对死者的思念和恭敬来衡量「他」或「她」生前的功德,许多俗套的仪式可免去了!
瓷盆里燃起的火焰使她眼花缭乱,父亲那像被火燃烧过般痛苦的脸容,约隐约现……
“两年了!”她记起父亲背着行囊说要到大陆探二哥的时刻,她在机场交给他一个她用全部压岁钱买的腕表,要他转送二哥。当时,父亲脸上的筋肉难堪的抽搐着!虽然只是那么的扭曲了一会儿,就又回复一副没有表情的脸,但那有苦难言的印象却一直留在她脑中不能磨灭……
打从那一刻起,她心深处就已莫名其妙地隐藏着一丝不祥的预感……此刻联想起来,却原来是二哥的病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沉重……
想起往事,她对二哥的牵挂愈深;对父亲的悒悒,感如身受!她但觉疲惫的身躯、脆弱的心脏,有如被撕裂着般痛苦……
「坐夜」的亲友早已离去,只留下烛光伴着她「守夜」……
此刻,万籁俱寂!唯鸡啼之声此起彼伏,父亲和二哥的脸容一直在她脑子里汹涌翻腾!心中又是一阵牵痛!
可很快的,她意识到,她父亲是个很坚强的人,任何挫折也打不倒他、任何的事也改变不了他安天乐命的人生观,此次被夺去生命,纯属意外!
她知道,她父亲向来只让身边的人分享他的快乐,却从不向任何人诉苦。他若还生存,他一定不肯让她如此伤心!
这么一想,她立刻挺直了腰,站了起来。她已明白,悲哀是无济於事的!唯有把悲哀化作永恒的怀念;她必须到房里看看母亲、开解母亲……
尹大叔去世后的第二天傍晚,家宁终风尘仆仆地赶回来。
他一脸的憔悴忧伤,看来也未曾睡过!
他望着父亲的遗容,抚着棺木,两肩不停地抽动着,终於忍不住哭出声来了。
“爸!爸!–“他有千言万语,却无从哭诉!
尹大嫂、雯妮也陪着泪如泉涌,在场的亲友也都在默哀。
雯妮扑前去把哀恸的家宁拖开。
家宁把母亲和妹妹拥进怀里。三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泪眼相望,彷如隔世!
雯妮感觉到她大哥的手在微抖着……
多年来的生离和死别,给家宁的感触和打击确是很深!内心有说不出的内疚、悲哀、惋痛……
尹大叔的丧事已过「三七」。
家宁的心情依然很沉重,他一直为自己的未能留在父母身边而感到内疚!
他既记挂着美国的工作,又不放心妹妹和带病的母亲!
他脸上掠过一丝夹杂着悔恨、抑郁、无奈的神色……深情地望着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妹妹和母亲说:
“小妹,明年你到美国念大学吧!我把妈也接过去,一家人住在一起,也有个照应。”
他这突然把意见提出,令雯妮和母亲面面相觑的在踌躇着……
见母亲和妹妹都还楞在那儿犹豫不决,家宁也知道需要给他们一些时间。于是,他把她俩留下,自己到领事馆走一趟。他打算在回美国前,飞往大陆探望他二弟。
尹大嫂听了儿子的建议,六神都不守舍了!她向来是个柔顺的人,一切以丈夫儿女为主。如果儿女选择移民,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难道儿女肯让我孤独一人留在这里?难道我又能自私得因坚持留下,而误了女儿的学业、儿子的事业?”此刻,她的心四处不着边,很多问题乱纷纷绞在一起,思绪比屋后架棚上的瓜蔓还乱,简直就理不出个头来!
其实,她是很不愿意离开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的;更何况丈夫的尸骨未寒,丧夫之痛所带来的失落感,还苦苦的纠缠着她……
“我怎能一走了之?”她越想心里越慌乱、心跳加速:”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除却儿女,亲友也不多一个,如何打发时日?”
尹大嫂依依不舍地打量着自己的家,心潮起伏!
拥有自己的一间屋子,是她和亡夫早年的共同愿望。几经努力,他们终於拥有这么一所半砖墙半板墙的屋子!
往后的日子,丈夫在矿场工作,她自己则割胶兼种菜种瓜,夫妻俩共同付出努力,终能如愿以偿地供家宁出国深造。
然而,当他们为次儿家建准备的升学金,竟不幸的变成家建的医药费时,他们的精神几乎崩溃!
如今,加上老伴的离去,她的心已碎成一片片……
早年,一根筷子点腐乳送粥、省吃省用,日子虽清苦,但劳动里有她一辈子追求不厌的乐趣。到了美国,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她希望能继续劳动!
这所屋子,是他们一家五口曾经在一起生活过至少十多廿年的地方,给她留下无限美好的回忆。她认为追忆过去欢乐时光,回顾走过的足印,也将是一种精神的享受!她希望永远拥有这所屋子、守着这所屋子,等待家建病愈归家……
在丈夫壮年的时候,很多人到外国去赚取更高的工资,尹大嫂就是不肯让丈夫离乡背井!于是,一家人生活在一起,日子倒也过得很温
馨……没料到孩子长大后,还是一个个要离开自己的国家……
“唉,年轻的时候,我爸爸的话就像是圣旨;出嫁之后,全听你爸的;当今……唉,不跟随儿女又能跟谁?”尹大嫂很是矛盾地对着女儿自叹自艾。
做女儿的,善於察言观色,多少看出母亲的心思。她自己廿岁未到,对自己生於斯长於斯的地方,倘且存着依依乡情,更何况母亲在此生活数十年了?
蓦然,尹大叔那满口腔、满鼻腔的泥,还有那僵化的手和紧紧抓住泥的一幕,又不自觉地闯入雯妮的脑际里……
“爸爸和祖父母葬在这里;我们的祖先们葬在大陆;二哥还能回来么?将来我们……”雯妮不敢想下去;脑袋里却跳出本地诗人方昂因感叹一些极端份子指本邦华人原是「外来移民」而作的一首诗:
又有人说我们是移民了
说我们仍然
念念另一块土地
说我们仍然
私藏另一务脐带
这是个风雨如晦的年代
该不该我们都问问自己
究竟,我们爱不爱这块土地
还是,我们去问问他们
如果土地不承认她们的儿女
儿女,如何倾注心中的爱?
说我们是中国人,我们不是
说我们是支那人,我们不愿
说我们是马来西亚人,谁说我们是
说我们是华人,那一国的国民
我们拥有最沧桑的过去
与最荒凉的未来
……诗人的敏感、诗人的预感,句句敲着雯妮的心……她万感喟集、她有一阵晕旋和飘浮的感觉,身子摇摇欲坠:
“也许大哥也有同感;也许大哥只对他的研究工作有兴趣,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
黄昏的暗影,布满整间屋子,布满了雯妮的心里。
爸爸的影子,又好似悄悄地来到她面前,对着她说:
“以前的我,就像我们大多数人的祖先一样,只知道拼命的赚钱,不怎关心自己国家的发展和人民的权益。自从在闲余参加一些政治活动之后,对国家的政策更了解,对人生的斗争目标更明确!”
他又说:
“以前,我只为工作而工作、为温饱而工作。如今,我做什么都以国家为大前提,也深深的体会到工作的重大意义!”
这些都是父亲好几个月前对她说过的话了!现在,她觉得父亲好似就在自己的耳边重复说着一样……
她总觉得父亲还活着!不然,他的相片不会老是那么亲切的向她微笑!她……她怎也忘不了!忘不了父亲每提到他的工作时那种充满「满足感」和「引以为荣」的神态:
“你知道吗?当我驾着铲泥机把地皮铲去,或看着工友用「射笔」朝那含锡层的泥壁喷射,或看着那金山沟不停的操作,我就觉得很兴奋!因为,这工作不仅为我带来安定的生活,也同时为国家带财富,我至死也不会讨厌这份工作!”
虽然,雯妮和她父亲已阴阳相隔;但感觉上,还是「形」、「影」不离!
留在这里,雯妮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像她父亲那样,找到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毕竟,每个人的机遇都不同。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她也很热爱自己的国家。她有一支彩笔,她曾经随身带着这彩笔到处去写生,她把她对土地的感情,都渗着丹青溶在画里了!
“留在这里,我可以开画展,我可以教画,我可以成为一个本地画家……”望着墙上挂着的画,以及壁橱上无数的奖杯……雯妮越想越兴奋,一股「满足感」和「成就感」油然而生!
“还是先在本地的艺术学院攻读「双联课程」吧!如此,只需到美国进修一年,便能完成学位!”雯妮心里在盘算着:”一年的时间很快过,妈只需待在美国「吃风」几个月;留在家里几个月,有亲人和法蒂玛等老邻居照顾,又何尝不可?”
室内越来越昏暗。
然而,她的心境却越来越明亮……
“要不,进师训学院吧!将来做个教师,教画为生:把事业、理想、感情、兴趣都溶成一体,该多写意!”她眼里释放出充满憧憬的光彩。
她凝视着父亲的遗照。他,她敬爱的爸爸,将永久、永久的活在她心里……他虽然已被埋在土里,但他生前的言行,还是深深的影响她,帮助她作出抉择。
“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国家。我们是道道地地的马来西亚人,谁说我们不是?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她对着尹大叔的遗照自言自语。
这里没有战争、没有饥饿;除了一小撮极端份子,各族人民,都能和睦共处……她下定决心,要把这里明媚的风光、这里的多元文化色彩和人民的精神面貌,通过她的彩笔表现出来!
她相信,她母亲也会像她一样,永不命寂寞!除干点小活儿、与邻居和睦相处外;她也会鼓励母亲把精神寄托在宗教信仰方面和广结善缘,以充实生命!
“爸,你放心吧!我们会活得很好、很有意义!”她听到自己发自心底的声音;她感觉到父亲也能听到她的心声……
嗒嗒的一阵敲门声,打断了雯妮与她父亲的”心灵感应”!
“谁呀?”雯妮抬起头来,见法蒂玛和她儿子哈山已进入厅堂。
其实,门并没有关上,敲门只是一种礼貌吧了!
“是我们。”法蒂玛手里捧着一大碗香味四溢的咖喱鸡,笑吟吟地说:”昨天家宁对哈山的爸说他很久没吃过真正有鲜椰汁香味的咖喱了!我想,他会喜欢尝尝我煮的咖喱鸡!”
“还有我们榴莲园的特种榴莲!”哈山也指指手中提着的榴莲说。
雯妮正待站起来招呼客人,尹大嫂已闻声从厨房迎了出来:
“家宁到领事馆走一趟,想也快回来了!他回来见了一定很高兴–”
尹大嫂话还未说完,家宁人已站在门前了。见到哈山,他兴高采烈的说:
“前一阵子忙着,没好好的叙旧。来,哈山!我们到街口印度茶档去喝『拉茶』,好好地聊聊。”
“这孩子一有空就去喝「拉茶」!尹大嫂笑着对法蒂玛说:”他说,美国的奶茶怎也比不上这里三米的「拉茶」好喝!”
“唉!在美国,我一想起三米那充满艺术性的拉茶功夫和那一倒一拉泡出来冷暖适度的「拉茶」,我的喉节就咕噜咕噜地在闹着革命了……”
“去吧,你们年青人都去吧!留下我们俩老谈我们的「老人经」好了!”尹大嫂向他们挥挥手。
“走吧!雯妮,”家宁一把拉了妹妹就往外跑,”我们顺道往电讯局拨个电话到香港,我想约堂哥陪我往大陆探望家建。” ̄
三人走着,谈着,很快便到了电讯局。
电话很顺利的接上,雯妮把哥哥的意思告知堂兄;待要把电话筒交给家宁与他交谈时,电话筒里却传来令她震憾的噩耗:
“事到如今,我……我只好坦白告知你,你……你二哥早在两年前已病逝……”
突然的噩耗,在雯妮毫无心里准备下传来。这打击,对她弱小的心灵,实在太大了!握着听筒的手在抖着、抖着……
“两年前,是你父亲亲自到……到大陆安葬你二哥的!”
悲痛在她内心滋生、扩大……
“你爸怕……怕你妈受不了打击。”电话那端又传来堂兄那令她心碎的声音:”就连……连你们也都瞒住了!这些年来,你们寄到大陆的信,全由我住在那儿的三叔,仿着家建的笔迹,一手包办代笔回信……”
她听不下去了!她再也听不下去了……
把电话挂上,她想呼喊,却浑身乏力!
她的心灵在滴血、神经受到摧折……
父亲那象被火燃烧般痛苦的脸容,那脸上筋肉难堪的抽搐,和那背着行囊的沉重背影,像浪潮般一波一波的向她脑门冲击着……
她抱着痛苦得欲裂开的头,哭倒在家宁的怀里:
“二哥他……他其实……其实早在两年前已……已病逝了!”
家宁抓住雯妮的肩猛摇: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天!还……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雯妮心里一揪一揪地疼,嗓音哆嗦。
“难怪去年我叫爸把二弟转到美国医治,他坚持不肯!爸爸他……他竟单独承受着丧子的痛苦达两……两年之久!”家宁哀痛地喃喃自语……
兄妹俩相互依附着,仍激动得浑身颤抖,寸肠九回,泪水一下就充满了眼眶。
父实突出的眼球和母亲期许的目光,相继在雯妮的泪影间扩大、扩大,且越来越清澈……
哈山在一旁不知所措地说好说歹的劝着、劝着……
(一九九一年四月十二日至十五日—南洋商报小说「小说天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