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沛 (1988年6月香港新晚报)
大儿子耀祖提议设宴替我大事庆祝七十岁生日,二儿子耀宗和已出嫁的女儿晓丽都兴高采烈地附和着。
“不必铺张了,孙儿们都在外国,也不方便回来”。我淡然地说。
耀宗大概看出我又再为他们兄弟俩把孩子一个个送出国之事在生闷气,忙把话题引开:
“爸,有我们在您身边,不也一样麽?”
“爸,我们家里已经很久没有办过喜事啦。”晓丽也加把嘴,“您七十大寿,儿女又不是赚不到钱,就让我们为您祝寿吧!”
想想也是的,迟婚的晓丽出嫁也有七年,我们罗家的确很久没有办喜事了。不想拂儿女的好意,只要他们高兴,由他们去决定吧!反正他们都已长大,很多事也由不得我作主,我已不能左右他们的思想了。
“你们看着办吧!”我似无多大兴致地向孩子们抛不这一句算是答应的话,便径自走向屋后座的书房去。
我们一家都是爱书的人,每个孩子自小便受到我爱书的熏陶。以前,孩子小的时候,屋子虽小,也辟个角落陈列藏书。当耀祖买下目前这所房子时,特地在屋后的空地上扩建一间书房,一则好让我有个地方好看书和休息,二则给孙儿们一个好的环境读书。
现在,整个书房变成我的天地了。因为,孙儿们都已相继出国。两个儿子自从踏入社会,身上铜臭味比书香味浓,不再相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他们也许在想,如何在这块我们先贤视作金矿的土地上,多赚点钱,然后,到另一块他们以为是安乐的土地去,建立他们的理想梦境。
在书房里,开了冷气,我躺在睡椅上,气渐渐消了。
唉,不知怎的?自从孙儿相继出国后,我心情一直不大好,总是患得患失的,往往为了一点小事,便莫名其妙地动气。其实,自己方才也有些不对!人老了,时常对事混淆不清,孙儿出国是一回事,做生日又是另一回事,就不懂自己为何时常好端端地,忽然想到什麽又生起闷气来。大概是太空闲,总爱胡思乱想吧?不是麽?子女高高兴兴地、一心想替我做生日,以行动来表示他们的孝心,要我开开心心地度过生日。可是,我这老顽固,偏偏像不领情似的,难怪年轻人时常说,我们老人有时真是有点不可理喻。
想到这,不觉对自己方才的表现有所不安。算了吧!儿子们也算是孝顺的儿子,只是看法常与我有些不同罢了!我想,他们也不会跟我老人家计较,我又何必耿耿于怀呢?儿子小的时候,无论什麽事做不对,我不也是很容易就原谅了他们?这就是所谓亲情吧?
端详着书房满架子的书,有我的藏书,有孙儿们的藏书和以前的课本。另外一个文件柜里,则存放着一大堆能让我引以为荣、经常在翻看时给我带来幸福感与满足感的旧相簿、书信、奖状、剪报和纪念品、锦旗等等。
这些相片和纪念品,是我过去所作所为的历史的见证,使我觉得自己总算没有白白浪费此一生的光阴。我曾积极地参加政治活动,默默地、尽心地做着我应该做的事。凡对我民族有利的事,我都参与据理力争;我不断鼓励、栽培和提拔新秀,把他们一个个推上去为民族事业做出贡献。我自认不是才高八斗,没有非分之想,倒乐得做个区域性、有实权、踏实的小领袖,甚得同志们的尊敬爱戴,甚得区域的人心,也算是有过一段风光的日子。
因此,这里的每一张相片、每一件纪念品,对我来说,都有其一定的纪念价值。但是,这些东西,对我子孙来说,若还有一点价值的话,只不过这是我的东西罢了!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东西对我的纪念价值,只有小孙子家明例外,他最有耐心听我述说我的过去,他与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多少有我年轻时的影子……
我又在想念小孙子了。
我们祖孙俩之所以相处得如此融洽,完全是因为小孙子爱参与辩论赛而引起的。由于耀祖和媳妇都很忙碌,很少在家,小孙子苦无请教的对象,偶尔发现我收藏着一些很好的资料,屡屡向我发问。我也从不令他失望,给了他很多意见。他惊觉我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老人,可以给他很多启示,开始对我的过去产生兴趣,很想知道我的奋斗史。
小孙子聪明绝顶而且好学,时常到报馆资料室去找合时宜的资料,也会利用我收藏的资料作为补充和参考用。收藏着的东西有人懂得其价值,我当然感到欣慰!小孙子时常与我交换意见,使我永不会寂寞,使我觉得虽然年纪一大把,还有存在的价值。
除了书架和文件柜,书房里最触目的是那镶着玻璃框的柜架。柜架里陈列着孙儿们的奖杯、奖牌、纪念盾;柜架旁的小桌上放着一副电脑;还有那挂在墙上的球拍、奖状,以及小孙子替我画的人像素描……每一样都令我对孙儿们牵肠挂肚地思念起来。
“电脑啊,球拍啊,你们可也是在想着小孙子?”从睡椅上站起来,抚摸着小孙子留下的每一样东西,我不禁睹物思人地自叹,“小孙子不在,有谁会去碰你们?你们大概也像我一样的寂寞吧?”
满脑子浮现着小孙子家明修长的身影,尤其是他那带着笑意和充满自信的脸容。接着,长孙家平,还有耀宗的一对双胞胎家宁和秀秀,都一一浮现在我脑海里。他们可说是智慧的一群,是我们国家未来的主人翁和接班人;他们令我感到骄傲,感到后继有人,前途光明。
半年前,初级文凭放榜时,家明的成绩是全校之冠。耀祖和大媳妇兴奋之佘,决定提早送他出国留学。
我不满意他们的安排,长孙家平、二孙子家宁和孙女儿秀秀,都是中学毕业后,才去英国念书的。为何偏偏要提早把我最钟爱的小孙子送出国?也就是为了此事,我与耀祖展开一埸争论。
“高中何必出国念?”我不同意地说,“在本地念完中学,跟着进人本地大学不是更好?”
“本地大学?您以为想进就能进?”耀祖不以为然地说,“这里的大学学位分配额,华裔子弟只占有限的巴仙率,谈何容易?而且,未必你想选什麽科,便可以修什麽科。”
“家明成绩如此优秀,申请进本地大学应该没有问题。”我抱着一丝希望说,“何况家明年纪还小,过两年再作打算吧!”
“就因为家明的成绩比家平、家宁和秀秀都好,更应该让他出国才公平呀!年纪说小也不算太小,让他学习独立生活,也是好的。”
“你们把孩子一个个送出国,尤其是家明,才十六岁不到,便得离开父母,能独立生活又怎样?小小年纪便没有机会享受家庭温暖,他日必没有家庭观念,学成不回来怎办?以後的日子,你恐怕比我更寂寞。”我苦口婆心地劝耀祖别把家明送出国。
“寂寞?孩子若有本事,能在外国立足更好。将来,孩子都在外国,我们这些长辈也跟着移民过去就是了。”耀祖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
“移民?”我惊叫起来,“你倒说得轻松,到了外国,除了你儿子之外,你连一个相熟的朋友也没有,还有什麽人生乐趣?难道你舍得离开这块你生于斯长于斯的国土?难道你对这儿的土地和亲友一点留恋和感情都没有?”
“只要能赚到钱,在那一个国家生活不一样?”
“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这里就是我们的国家,去到那里会比留在自己的国家好?”
“我们的国家?你没听说又有人公开说我们是移民了?人家有当我们是这儿的国民麽?”耀祖有些激动地说。
“那只是一小摄极端分子或是一些想借此捞取政治资本的政客不负责任的论调,何必在意?”我的看法不同,“你我不是马来西亚人,是那一国的国民?你到了外国,别人问你是那一国的国民,你怎麽说?我们出生在这里,我们是建国的一分子,已是不可否认的史实了。”
耀祖听我这麽说,无言以对。
当然,他再多的理由也说不过我。但是,他还是把家明送出国去了。
想到孙儿一个个离我而去,失落的心令我的双腿不争气地颤抖,我无助地坐下,心潮起伏,无限感慨。
我们的先贤,由中国南移至此块天然资沅丰富的土地,虽然有者只是在于能多赚点钱寄回去给家人以改善生活,人在这里苦干,心还是念念他们出生的家乡和家人。可是,大部分辛辛苦苦地参与拓荒者,他们流血流汗,开发无数宝藏;他们奋斗苦干,从事各种行业,为国家经济成长,奠下良好的基础,是希望能为他们的子子孙孙开辟一个乐园,一代一代在此安居下来。如果,我们放弃这里的一切权益,岂不是辜负先贤的心血和苦劳?
到了我们这一代,我们是地地道道生在这里、长在这里的国民。我们在这块土地上拓荒和耕耘,以橡胶的乳汁换取生活费,采锡米、种油棕维持生计,我们在这里建业。所以,我们对这块国土有很浓厚不能移的乡情。我们爱这块土地,我们从来未想过要离开这里,我们对国家的效忠是不容受到置疑的!
可是,到了耀祖、耀宗这一代,出现了一些思想极端分子,动不动便发表一些不负责任的偏激言论,挑起种族敏感的课题,引起诸多的不满和埋怨,导致种族两极化。于是,在这多元种族的社会里,有人感到权力被剥夺,有人感到被排挤,有人感到彷徨不安,有人心理不平衡……再加上原产品无价,许多青年都涌向都市从事各行业,对土地的依恋,当然没有我们深!
我时常分析给耀祖、耀宗知道,在我们的国土上,我们还有参政权,我们仍然有机会接受母语教育。再说,母语教育的地位、华裔的地位,是要一代接一代不可间断地靠我们自己去争取的,这已是不容忽视的事实。我们年轻的一代,不应该只是消极、不满和反对,而更应该积极地争取。倘若,我们的精英分子,一个个都移民了,谁来维护我们留下的人的权益?
我不懂年轻人怎样看法,难道是我错了?难道华裔做外国的移民,真比做我国的国民更好?唉!我的劝说,儿子听不听也罢!我这老头是说什麽也不会离开这里,离开这块埋着我父母、叔伯、妻子尸骨的土地。
我已到达高龄,没有多少前途可以展望。扪心自问,在壮年的时候,也有为国家为民族略尽绵力。现在,我只有懒洋洋地静坐回忆,翻看纪念性的旧物,把自己沉浸在回忆里。我一生最遗憾的是老伴不能伴我终老,她命薄,一个孙儿还未抱过,便因急症逝世。还有,令我耿耿于怀的是,孙儿会不会放弃这儿的国籍,会不会回到我身边。
我时常独自在想,如果有一天,这儿大多数比较有经济基础的华人都移民,留下贫苦的一群在此做少数民族,他们的处境将是怎样的?那些做了外国移民的一群,他们的心境又是怎样的?他们可有地位?毕竟,人才外流,是国家的损失,这是我最感痛心和担忧的事。
我仿佛看到孙儿们向我招手。
啊!招手的应该是我,不是他们。
一股郁闷在我胸腔蕴集扩张。我一动也不动地坐在睡椅上,想起孙儿们,千丝万缕,万缕千丝,尽是苦涩的离愁。
我不敢想象我七十岁生日晚宴,没有孙儿们在身边的埸面,将是怎样的?
记得我六十岁生日的时候,已经是三代同堂了!转眼又是十年,十年的变化可真大。不是麽?孙儿一个也没有在身旁了!只留下当年温馨的一幕,永在记忆中。
――当年,在我六十岁生日的晚宴上,十二岁的长孙家平、九岁的家宁和秀秀,以及才只有六岁的家明,四个可爱的孙儿齐齐为我祝寿,并在庆祝会上粉墨登台,娱乐嘉宾。
“今晚,是我们敬爱的祖父六十岁的生日,我和弟弟姝姝谨以几段自编的客家笑话祝他老人家生日快乐。各位在座的长辈听得懂客家话当然好,听不懂也要装作听得懂,以示鼓励!讲得好请拍掌,讲得不好,也不要吝惜掌声,好让我们的祖父高兴!”才十二岁的家平,当时在台上拿着麦克风,镇定地向台下的人幽默的开埸白,已赢得台下亲友啧啧称赞了。
立即,台下几百双眼睛都集中在台上我那四个宝贝的身上!
家平:阿公慈祥的笑脸,
秀秀:就像暖和的太阳。
家宁:阿公关怀的眼神,
家明:就像明亮的灯光。
家平:阿公的头发,
秀秀:哎呀,六十岁罗!
家宁:还黑黑亮亮,
家明:刚刚才染乌(黑)的!(一脸俏皮相)
家宁故意推推家明的小头,怪他“说穿”了!家明一脸俏皮相,惹得台下亲友捧腹大笑!
家平:阿公的牙齿,
秀秀:哎呀,六十岁罗!
家宁:还白白齐齐,
家明:有些是假牙来的!(一脸俏皮相)
家平:阿公的眼睛,
秀秀:哎呀,六十岁了罗!
家宁:还看得清清楚楚,
家明:加上一副眼镜嘛!(一脸的俏皮相)
家平:阿公做寿我们做秀(show),
秀秀:阿公不好笑乱头发呵!
家宁:阿公不好笑脱牙齿呵!
家明:阿公不好笑跌眼镜呵!
家平:祝阿公生日快乐,
秀秀:万寿无疆,
家宁:体健力壮,
家明:万事如意。
家平、秀秀:(同声)笑口常开,哈哈哈!
家宁、家明:哈哈哈……
当他们四个小精灵表演过后,一个接一个打着哈哈跑下台来,围在我身边,轮流热吻我,我马上成为在埸亲友们羡慕眼光的焦点。
孙儿们给我的惊喜,孙儿们给我的温馨回忆,令我毕生难忘。
我七十岁的生日很快便又来临了,还有谁会给我意外的惊喜?如果家平在,他会用吉打为我弹一曲,如果秀秀和家宁在,他们会为我合唱几首歌,如果小孙子在,他一定会给我朗诵一首诗。
在冷气房里,不知外面的天色如何?不必有时间观念了,我爱呆在这多久就多久,我依然恋恋这带给我无限回忆的书房。满脑子都是孙儿们的影像,我仿佛又听到孙儿们的笑声……
“阿公七十岁了,你们何时回国?你们还会回国麽?还有机会见着你们麽?”我重复又重复地在心坎里呼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