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怀明编著的 ＜海那边中国人＞于1992年由南海出版公司出版，乃东南亚华文作家微型小说导读选集，拙作＜回家＞和＜汽车爆胎＞有幸被选
早上想给学生们临时测验,却因三个女生缺席而改成作文课.过了两节课後,那三个女生才挟着书本来报到,说是汽车爆胎了!
我笑而不答,这是学生们迟到的最好借口.正当她们想随其他同学上体育课之际,我要她们拿出纸和笔来答我一个问题:
“请问汽车是那一个轮胎爆了?”
我给她们三分钟时间,但见她们互相在交换着惊恐的眼神,都呆了!
待三张纸交上来,小眉和玉芳都在纸上写着:
“是驾驶座那边的前胎爆胎了.”
但是,近视的萍却写着:
“我当时睡着了,不知道!”
这令我不得不怀疑小眉和玉芳的答案是否凑巧?於是,我在黑板上出了个作文题<今晨的遭遇>.
她们无可奈何,取出笔墨,互相望望,似在焦虑丶在猜测刚才是谁的答案出了毛病.她们抓抓头丶伸伸腰,而笔却停在纸上写不下去.
三篇作文交上来之后,我让她们走了.望着她们一面走一面讨论,互相指责的背影,再看看手上的作文本子,心想:
“好戏快上场了!”
回到家里,我先读萍的作文:
“… … 我睡着了,轮胎是怎样爆的?怎样装上新的?我全不情!只是,後来玉芳说扭伤了手不方便驾车,我才急得想哭出来… … 只有玉芳能操纵她的车,奈何?小眉又说反正会迟到,就让玉芳多休息一会儿何妨?”
玉芳的作文又有不同的说法:
“… … 轮胎爆了,虽有新胎,但我们都不会换胎,唯有站在路旁等救星… … 等呀等的,一个英俊小生突然降临,自告奋勇愿为我效劳.我很高兴,心中涌现童话中落难公主遇上英俊王子舍命相救的感觉,感激得连一句感谢的话也说不出口,开了车就赶往学院… … ”
小眉的作文写得更精彩:
“… … 一个欲往钓鱼的英俊青年帮忙换好轮胎後,他已满身大汗… … 玉芳载了他同往喝茶丶又送他往钓鱼场.他下车时说玉芳开车送他,萍请喝茶,问我可否请看电影?还约定时间地点才离去!在回校途中,玉芳和萍生气地瞪住我,怪我太随便.我这才解释说我其实只是藉此打发他走吧了!且让他先高兴高兴,晚上叫人送票去就好,何必一定赴约?萍也认为他未必是好人,也许见我们是年青貌美的女孩,帮助我们或另有企图,我们必须小心… … ”
看毕三篇不同的作文,小眉和玉芳都有提到那英俊小生和汽车爆胎,看来确有其事,只是她们诚实程度不同罢了!
“小眉写得最多,不像在隐瞒什么… … ”正当我在分析各篇的真实性有多少时,侄儿家俊走来对我说:
“姑姑,今早我送您回校之後,途中汽车爆胎,钱都花光,能否借我一点钱周转,月底还你!”
“要多少?”我问,心想怎么又是汽车爆胎?
“买胎丶补胎丶换胎经已用去我袋里全部钱,希望您多借我一点好吧?”
“你自己不也会换胎吗?”我奇怪地问.
“我当然会换胎!”他笑笑:“可是,车上没有准备新胎,幸好遇到三名学生载我去买胎和补胎.人家还为了我而迟到哩!您说我该不该奖赏她们?”
“该不是遇到女学生,还要请她们看电影作为酬谢吧?”我灵感乍现,无意取笑家俊.不料,他却睁大了眼望着我问道:
“您怎么知道是女学生?还知道我要请她们看电影?”
“好了!你先别问.到底是你的车爆胎?还是她们的车爆胎,是她们帮你还是你帮了他们?”
“当然是我的车爆胎呀!不信吗?您看看这收据好了… … ”
“那么,是她们叫你请看电影?还是你要请的?”
“说来也算是奇遇吧?换好胎,我答应以鱼作为礼物,请她们放学后来拿;她们却表示,与其迟到不如不上课,硬缠着要跟我上钓鱼课.有两位一直闹着玩,把鱼都吓走了!另一戴眼镜的独坐着丶哭丧着脸乾着急……一问之下,才得知她原来不敢逃学,我趁机说先送她回校,这才打发她们走了!”
想到家俊最後那句话与小眉的作文,我禁不住笑了!小眉倒写得逼真凑巧,却原来是把事实颠倒来写… …
“何苦呢?”我不由叹息:“要隐瞒一个谎话就得说上更多谎话… … ”
晚上,家俊驾着他妹妹敏的车,载了我和敏到戏院.敏买了票在戏院大门等;我和家俊在黑暗的车厢内观望……等到开场,仍不见她们的芳踪… …
我猜,萍一定不肯来;小眉也许想通那是危险的;玉芳大概不敢单独来,要不就是她们记挂着今日的作文及明日将会受到的盘向,那还有心思来?
结果,是我拉了家俊和敏三人走进戏院了… …
曾沛小小说 / 回家
从美国探望胞兄回国, 心情很沉重, 事因他老人家虽有子孙, 却孤独自处, 晚境凄凉。
长媳素娥和次儿忠明到机场接我。在车上, 素娥柔声征求我的意见:
“爸, 家里正在装修, 乱七八糟的, 你暂时住在二叔家好么?”
“总得先回家一趟吧?”我见车子已朝忠明家的方向行驶, 对如安排有些微的抗议。
“二弟媳和三叔都在家里等我们回去吃饭, 反正爸随身带有行李, 也不欠什么吧? 要欠什么, 我明早给您送去好了!”
“屋子不是很好么?为何还要装修?”也许是对胞兄的遭遇感触太深, 我忽有一种像被当球踢来踢去似的感觉, 竟敏感地怀疑“装修”的真实性!
“一位风水名家对忠平说家里风水不太好; 反正屋子也好久没维修了。”素娥忙加以解释。
吃饭时, 一家大小围坐着。女儿丶女婿和忠国的未婚妻都来了; 还有孙子和外孙们, 好不热闹! 小别后, 觉得每张脸孔都份外的亲切! 我很欣慰地说:
“哈! 今天人真齐, 就只欠忠平一人. 这孩子, 从小到大, 为公为私, 总是那么的勤奋忘食!”
“大哥到槟城谈生意, 也顺道为独中建校基金筹款, 要待好几天才能回家。来,我们吃饭吧! 爸, 这块鸡腿给您。”忠明站起来给我夹菜。
“爸, 大伯一家人在美国可好? 难得去美国一趟, 你为什么不住久一点 ?”忠国一边给我加菜一边问。
“在外国吃住都不习惯, 不如早点回家享天伦之乐 !”我没有把真相告诉他们。
“爸……”忠明似有些感动, 想说什么 却什么都没说, 向我举起酒杯: “爸, 我们来干杯!”
“好 !干杯 !”今晚我好兴奋。吃着丶喝着, 睑儿热腾腾的, 人也有点儿飘飘然… …
“爸, 别喝了, 你会醉的 !”素娥关怀地劝说。
“醉了不就睡觉罗! 又无忧又无愁。来, 陪爸再喝一杯 ! 回到家, 见了你们, 太兴奋了 !”我忘形地又再灌了一杯 , 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 哼着走调的歌儿:“我的家庭真可爱 , 美丽清洁又安祥, 姐妹兄弟很和气, 父亲母亲… … ”
我打了个酒呃 , 喝不下去了!真的唱不下去了! 我情不自禁地对先我而去的老伴强烈地思念起来。呷了口酒 , 喃喃自语:“也…… 也许那… … 那名风水家说得真有点道理 , 要不… … 要不… … 唉! 最令我痛心的是你们的母亲, 给我教养出你们这四个能干孝顺的儿女, 让我享晚年福; 她… … 她自已却没有这种福气, 唉… … ”
“爸 !人生在世, 活多久丶吃多少, 都是注定的 !”忠国劝了我一句, 其余的人都静下来, 默默地吃着饭… …
“刚才喝酒喝得多过瘾, 唱什么歌呢? 真是乐极生悲丶自讨没趣 !”我内心一直在强烈的自责。为了不想扫兴 , 我掩饰心里的不快 , 装着喝醉:“不喝了!我… … 我要去睡了… … ”
躺在床上, 心里七上八下地总睡不着, 一直在想:“到底家里的风水那儿出毛病? 素娥也没说清楚风水家说些什么? 真吊瘾 !”
第二天起床, 我要忠明上班时顺道载我回老家, 看看装修成什么样子。
“过几天吧!”忠明也不抬头 , 只一味在翻着报纸说:“爸,你看这一则新闻。”
“什么新闻?”
“大火烧死一家六口。”忠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 真惨 ! 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意外, 却因做铁花时的一时疏忽 , 没留个活动窗口而造成悲剧 !”
“唉, 天灾人祸何其多?人活着分分钟钟……”忠国也凑过来加把嘴.
“忠国,不谈这些了,你可有空载我回老家看看?”我忽然归心似箭。
“爸, 过儿天好么?”
“这个说过几天, 那个也说过几天!”儿子上班后, 我开始感到不耐烦, 想想又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平时, 他们兄弟几人 ,无论多忙都从不拂我意的! 这发现 ,使我倍觉不安, 越想越觉事有蹊跷 :“装修 ?是装修还是被火烧掉 ?”
我非常心急 , 孙儿都己上学 , 二媳妇也到菜市去了, 我向佣人留下话 , 便径自步行至附近商店, 截了辆计程车赶回老家。
远远地望见屋子还是好好的, 一夥忐忑跳动的心才安定下来。
女佣开了门 , 见是我 , 整个人呆住了 !
“… …”
“… …”
“为什么不是我? 为什么不是我 ?”我伏在忠平的灵位前哀哭 , 心如刀割!
“爸—”素娥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 , 泪如泉涌:”爸, 对… … 对不起… …”
“为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 ”
“爸, 是… … 是交通意外!”
我痛心! 非常的痛心! 我几乎晕倒。素娥扶着我, 她自已也摇摇欲坠。
“爸, 我们不是有意瞒您的。我们……我们是想等你有……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才… … 才… …”
“不必解释了!”我深深地吸入一口气 , 咬住下唇 , 忍住泪水反过来安慰她:
“你们千方百计瞒住我丶开导我, 为……为的是不让我伤心, 我… … 我难道还不明白你们的心意么?”
“爸, 我—”
“忠平他……他虽然只活……活了四十七年, 但是他……他的辛勤及对社群的贡献, 远远超过活到七十四岁的人。”我倒过来开导素娥也同时自我安慰:“人生苦短, 精神却可以永不朽。认命吧! 爱若不能天长地久, 就要懂得珍惜曾经拥有!”
素娥望着我, 含泪点点头
导读：人生命题和社会容涵—- 一爆而出
一个值得赞扬的行为搭配着一系列谎话：
几位天性纯洁的女学生竟然沾染了人类的弱点，……
＜汽车爆胎＞乃生活常事，因为帮助他人而延误上课完全应该谅解、应该贊赏，可稚气未脫的女学生啊，为什么偏偏到谎话世界中去寻找归宿呢？这个谎话的笫一次出现也许属于隨意的编造，但因为要隐瞞这句随口而出的谎话，接踵而来的当然是自圆其说了，岂知这个自圆其说的代价太大了，” 要隱瞒一个谎话得说上更多的说话！” 女学生们后面编的谎话因为施用了聪明、心计和技巧，使得谎话几近” 诚实 ” 了，但正以其这般，才深刻地展示了人们(包括善良的人们和乐意助人的人们) 內里那不知是先天帶来还是后天落成的致命缺点—不诚实！而说谎话都是那些天真烂漫的女学生，这就更使人震聋发聩。
＜汽车爆胎＞真是” 爆 ” 出了严肃的人生命题；” 爆 “ 出了厚实的历史內容；” 爆” 出了繁复的社会內涵……
曾沛这位女性作家所特有的细腻和縝密融在她良好的艺术感觉中，使小说的展开不见斧痕而又很有层次性和递进性：先是三位女学生因为迟到而搪塞说谎引出悬念，继而是严格过细的老师” 即” 我 ” 认真盘考、使人物和事件得以深化，最后插入” 爆 “胎的真正主人使故事真相大白，这种较多地保留传统技法的起、承、转、合使小说情节发展顺畅自然而又锋回路转，又使
作品題旨得到形象而生动的裸呈。
＜回家＞写得朴实有然，读者是读之际，一如踏进” 家 门 ”……
家，几乎成了安逸温馨的代称。眾可以消除疲惫，调整精神。家，可以使人摘下脸谱，撕去伪裝。作家把” 家 “放置 “在特定环境中 ，使之成为东西方两种文化背景的某个角度的观照物。人性中某方面的变异使得西方文明的负面显而易见；而东方的古道热肠该如何从更深刻的层面上去认识呢？
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在渲染” 家 “的温馨中，用了人类的劣行之一…..”欺骗 “术。家本应是最真实的地方，最没有欺骗又最能谅解体贴的地方，但这里作者反其意而用之，使” 欺骗 “的内容更具人情味，更具抚慰感……
小说白描为主，其人物在警觉的动作觉含蓄的暗示中见形又见神；其情节在客观的进程和人物心绪驱遺的恰当调节中显得自然又迫真。曾沛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融在感觉中，真挚的情感裹着质朴的文字，使作品摆脫造作，显出亲切。
其他赏析：中国白舒荣
三个女生迟到，老师巧妙地用相关命题，先后让她们写纸条和作文，进行测谎，三人编出不同的理由。可谓一波三折，悬疑重重，而意外得到的真相，竟令人哭笑不得。《汽车爆胎》用奇思妙想，表现了三女生的个性和心理活动。
–香港东瑞赏析
《回家》是一个感人的温馨故事. 父亲自外地回来, 家人怕大哥死亡的事刺激他,迟迟不安排他回家,‘悬念’一直到末尾才揭示。曾沛的悬念造得好, 毕竟她描述人物心理够细密, 不少有伏笔 , 也合乎人性之美丶人情之通。